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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洞和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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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黄宗伟在东翰林村念书,彼时的他只有十二岁,在村里唯一一个初中读书。

这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唯一”代表东翰林村当时的穷苦,并不代表黄宗伟的突出,只是因为村里有这么一所学校,他就去上了。那所初中矗立在那里,像七扭八歪的古董。标牌是木头做的,本来架在铁门上,后来掉下来一两次,差点砸中村里的小孩,学校的人就把它放下来,靠在铁门旁边的土墙上。

不出意外,牌子被偷了,于是这所初中连实际的命名也没有,人们用村子的名字为它命名,它就仅仅变成了“东翰林村初中”。小孩们想不起学校最开始的名字,或者他们从未注意过,我认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简直笨得出奇,记忆力也很差,有的人在上初中前没有上过小学,简单的加减法还要掰着指头算。但你问他们村里一些家长里短之类无聊的琐事,他却能把亲属远近给你刨个明明白白。

他们的大脑就像臭水沟,散发着恼人的腥臭,激动起来咕噜噜冒泡。他们上初中的理由和黄宗伟一样简单,这里有一所学校,所以他们来上了。

我是村里很多孩子敬重的人。我很聪明,成绩优异,巧言善辩,除了在学校里受老师喜欢,村里的大人们也很欢迎我。与其他脏兮兮的小孩相比,我总是穿着干净,并且由于发育过快,我的身高出类拔萃,较同龄人还要再高上两三厘米。

黄宗伟很大程度上与我相背,那个时候的他很瘦小,而且沉默。他习惯穿一件洗到软塌发皱的白衬和一条经过很长时间、教人摸不清颜色的裤子。他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都不说话,在学校里也是,走在路上也是,要么看书,要么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时所有人都很穷。一九七七年,一贫如洗的东翰林村,到处是错综交杂的野草。下了雨,雨水从村口淌到山沟里,一片湿滑的烂泥弥漫在整个村落,像巨大的沼泽。房子大多是由茅草和土墙组成,除少部分糊了砖头,盖几座还算结实的小屋。

我在十三岁认识黄宗伟,他十二岁,比我小两个月,我在一九六五年的年头出生,正是一月三,农历的大年初一。他在三月五号出生,平平的日子,前有龙头节,后有惊蛰,他夹在中间,和很多在这个日子里出生的人一样,普通无奇。

后来他为了彰显自己的特殊,告诉我三月五日是那一年最冷的一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跪在一块石碑上,用树枝捣泥地里的蚂蚁洞,那是一块很小的洞,泥巴很黑,但蚂蚁洞更黑,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一天没有太阳,天空全是惨白的云,所以非常亮,这就显得这块洞更黑。

我回答他:一月三日其实更冷。他说:但是没有三月五日冷。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一九六五年哪一天最冷,我猜他也不知道,我们俩信口雌黄,但都觉得自己说得是真话,久而久之自己也信了,并为此争论不休。现实来讲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一月三日也好,三月五日也罢,甚至那一年的任何一天对我们来讲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那一年刚出生,还没有任何意识。

那仅仅是一个我们如果在当时被掐住脖子,就会悄无声息死掉的年份。

黄宗伟又戳了两下,树枝头上是一坨黑泥,他扔掉树枝,站起来。他刚上初中,很瘦,肩膀却是圆的。尤其和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也经历了风吹日晒,但是他很白。我认为这是他区别于旁人最明显的一点,但我不准备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沾沾自喜的模样。

他默默地看着那个蚂蚁洞。我也不喜欢他故作深沉的样子,他和我认识的同龄人好不一样,想到什么都不说,但不是自闭,而是吝啬,对自己思维和知识的吝啬。我感觉到他在思考,却把一切笼罩在无言之下,不愿意向旁人透露。

我认为他和我很像,我们心底里都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于是他选择什么都不告诉别人。我跟他相反,我爱与别人交谈,哪怕很多时候只是说些无聊的琐事。我很享受用言语操控别人的心智,加上我年龄小,这种事情就更加成效显着。

只有在黄宗伟面前,这是多余又无必要的小动作,像我一眼能看穿他一样,他同样能立马看穿我。他有一双潮湿的、和东翰林村雨天一样的眼睛,这双眼睛一旦注视我,我的心思无处遁形,说得再多做得再好都显得可笑。

曾经有一次,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二氧化硅。我们当时刚学化学,这是一门我从前完全没接触过的科目,我认那些乱七八糟的生僻字都费劲,更不要说和化学符号相对应。但他学得很快、很沉迷,短短几天,元素周期表就背得滚瓜烂熟。

黄宗伟在学校里的成绩不如我。学校里很多人买不起课本,也根本没有学习的心思,黄宗伟就是其中之一。我爹当时有自己的皮鞋厂,属于这个村最有钱的一拨人,厂子在城里,他不能总回村。我就跟我娘待在一起,还有我的奶奶和我外婆。

我奶奶和我外婆都是土生土长的东翰林村人。我奶奶对我娘很坏,对我也很一般,幸好她后来死得很早。只有我外婆对我和我娘好,可惜她也死得很早。

我爹跟我讲,虽然东翰林村只有这一所破初中,但我最好好好学习,因为他之后要把我接到城里去念高中,如果我成绩不好,会让他很丢脸,到时候他就打断我的腿,让我上街跪着去要饭。

其实我当时在想,腿都打断了,还怎么跪着要饭。我想这件事的时候年龄还很小,小孩子通常有什么说什么,我就直接问他,我爹扇了我一耳光,有点疼,他性情暴躁,但不是因为我的问题,而是因为他近期又亏了钱。

他偶尔回村看我,他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很害怕,包括那个很坏的奶奶,还有我的外婆。他在房子里我们就不出声,走路也是蹑手蹑脚,他的屋子里到很晚都点煤油灯,凑近能听到他翻账本的声音。我之前养了一只黄色的小土狗,这只狗我很喜欢,它会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也会轻轻用牙齿扯黄宗伟的裤脚。

它看我们经常待在一起玩,所以它觉得黄宗伟也是它的主人,它蹭他的小腿,爪子放在他的鞋面上开了花。黄宗伟很冷漠,他的视线围着小狗打转,他的手低垂着,不愿意摸它。有小狗的那段时间,他对我的态度变得很不好,放学不再等我,自己一溜烟就跑回家。

即便如此,我知道他喜欢它,他从来没有自己的小狗,也没有什么朋友。他需要我的小狗,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来,因为他很嫉妒我。这些想法令我那段时间非常得意,我明白他的感受,我和他有相同的体验。在东翰林村漫长的童年里,我的生活像野草一样杂乱地疯长,我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我的视线追随他如同白色幽灵一样瘦弱的背影,那些都是我嫉妒他的证据。

这只小狗陪了我一个多月,直到我爹回来,那间屋子半夜又点起了煤油灯。阴恻恻的夜晚万籁俱寂,我睡在我娘的怀里,听到门外一声辽远的狗叫。我坐起来,我娘拉住我的手臂,我对她说:狗在叫。她说:你快睡吧。她可能没听懂我的话,我又说了一遍狗在叫,她不耐烦了,拽着我,小声说:你快睡吧!

我便躺下来,狗叫到半夜,不再叫了,我也慢慢地睡着了。的树叶,乱线一样扫射各处,像要刺瞎人的眼睛。

他跟我过来,只带了自己的书包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包里放了薄薄的笔记本和化学手册。手册已经被他揉得很旧了,由于经常翻阅,书页的侧面颜色暗沉。

这本手册的线散开了,它的封面变得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扯,就会悄无声息地散架。黄宗伟对此很不好意思,他在家里捡了我爹看过的报纸,搭着塑料尺,悉心为这本书包了封皮。

不看化学的时候,他就在房子里闲逛,或是与我到县城的街道瞎转悠。我带他去过一两次我爹的皮鞋厂,想向他展示工厂的运作场景。我认为这是这次暑假之旅中,除了去市区外的一大重头戏,但黄宗伟对此表现得兴趣缺缺。我让他看那些给鞋子钉鞋钉的女工,又让他看巨大的嗡鸣的机器,它们几乎占了厂子里的一半空地,使运作间变得非常狭小。

黄宗伟心不在焉地听这些话,老是神游,被我问烦了,他才勉强回应两句,后来他干脆挑明:机器发动的声音总是令他心烦意乱,并且工厂很小、很热,进去后有一种窒息感。他有时变本加厉,说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去厂子里逛,那个地方甚至都没有县城上拥挤的马路有意思。

总而言之,他见缝插针地泼我冷水,好使我明白我所看重的皮鞋厂其实不值一提,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他真是让人讨厌,但只限我带他去皮鞋厂的时候。其余大部分时间,也许是因为受到县城温暖阳光的普照,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善良、宽容与大方,看上去对事事充满兴趣与热爱。

他跟我上街,把自己吃到一半的火腿肠喂给流浪猫和流浪狗,他还会抱它们,让它们在他怀里、膝盖上尽情撒娇。他之前从来没有对我的小狗这样过。

我们去过书店,不大的店面放置两排书架,墙壁上都是塑封的书本。我们来时经常看到放学的学生,他们站在架子前面,手里拿了一本书,掌心来回抚摸书的表皮,嘴里絮絮叨叨讲学校的趣事。

黄宗伟很喜欢看,但不是对书的内容好奇,而是看书本的排列。他有段时间沉迷纠错,经常背着手,像书店老板一样在架子前走来走去。每一本书的塑封皮外都贴了印有编号的贴纸,他花了一个下午去弄懂数字前那些字母的含义,又乐此不疲地将放错地方的图书归位。好在县城里没有图书馆,不然还要浪费他更多时间。

县城的日子像水一样冲刷记忆,东翰林村的事情变得离我们特别遥远。强势的阿勇、温和冷漠的老师、面目可憎的同学、言谈粗鲁脸色沧桑的大人、下雨天发霉的教室、剥落油漆的大门、丢失的学校招牌。我们离他们很远,我们逃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世外桃源。

我和黄宗伟惬意地蜷缩着。晚上我们睡在一起,他穿着单薄的白背心。我们聊白天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东翰林村,然后我们的声音像灯芯一样熄灭。

在夜晚,偶尔听不见虫鸣。黄宗伟侧躺在我的身旁,他不说话,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摩擦过枕头,发出轻微的响声。只要空气中有一点动静,这个响声就会被淹没。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为了听到那一阵细密的沙沙声,我减弱了自己的呼吸。

我们什么时候到城里去?他问我。

很快。我回答。

很快。过两天。他从法地乱揉他的屁股。他剧烈地扭动身体,我低吼一声:安静点!他停下了,我的声音在压低后变得很粗,染上浓重的情欲,就像蛰伏在黑暗里躁动不安的野兽。

我说完安静,他就像死了一样,再没有起半分挣扎的心思。他安静地等我随便舔了两下就把手指塞进去,又安静地等我把硬挺的阴茎按在他柔软的臀肉上。只有我真正进去的那一刻,他才像如梦初醒,难堪地低声啜泣。他的指甲开始用力,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很浅的印记。我让他像一条在波涛中翻滚的破船,他无所依靠,只能抱着我,大腿适应我摆腰的节奏,偶尔小幅度的痉挛。

在这处狭窄、潮湿又泥泞的甬道中,我的大脑体会到一阵疯狂的窒息感,如同缺氧的鱼。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细微的床板摇晃声、皮肉相撞的水声,以及舍友的鼾声外再也听不到什么。我们都怕被别人发现,身上裹着被子,想把这点声音也裹进去。干他干到最后,黄宗伟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情绪,他可能高潮了,也可能没有。我没问他,他也懒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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