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疫往(2 / 2)
他们一路沉默,直到医院就近在眼前,商容熟练的拉起手煞,她光洁纤细的手掌还放在方向盘上,脸上的表情也因为故作着坚强,憋着哭泣的涌动而显然有些脆弱破碎,她擦掉眼泪才转头喊醒方省,"小省,爸爸要去工作了,快点起来跟爸爸说再见。"
方省醒来就扑过来揽住方逮的肩上,父子难得亲密相拥。
方逮微皱着眉,就紧紧的揉揉这孩子的头发,目光瞥到商容跟还未出生的孩子,他的愧疚感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跟冷静。
他颤颤巍巍的把商容腿上的毛毯拉好,就稳当的盖在她的腹上,随着轻轻的抚摸力度把掌温贴在她的肚子上。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机会看到妹妹出生了,可是他想亲手摸摸妹妹的小手。
方逮愧疚的眼睛,又增添了一些疲态,他低着头自责的诉说:"我记得妹妹的预产期还有十二周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自己太累。"
在方逮下车的前一刻,商容终于不顾一切的伸手,就直直的握住方逮那双粗糙的大手。
她知道这是告别的时刻了,因此她泪眼迷离的本欲留住他,可最终她还是舍弃了私心。
因为她足够了解眼前的男人,她了解她的丈夫既然会在新港桥上,无法做出去见死不救的选择,那在恶疫临城之前,他就绝不会临阵脱逃,甚至为了小我而做出违背身为医生的誓言。
因为爱他,所以她可以成全。
熟知医疗法规的她也知道,一但染了疫症死亡的尸首,只能在规定之内短时间火化,不仅没有最后一面也不会有丧礼,更别说能让她有机会紧握着他的手,陪伴他走最后的那一段黄泉路。
因此她也做好了准备。
现在的当下,就很可是他们夫妻两,在生死之间的最后一面的了。
所以这最后一面,商容想留给他,她这一如既往对他的仰慕跟支持。
商容深深地深呼吸,对他投以一笑,然后伏在他的肩上,"方逮,我们会等你回家。这辈子能与你相知相惜,我很幸福,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商容坚定地抚摸他的鬓发跟脸庞,还没到银白,她却开始寄望能见到他满头银白的模样了。
方逮眼里蓄泪,想着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之下,不宜让她跟孩子在医院附近逗留,因此,他只能果断的中止情感去继续摧毁他的理智,"回家吧!回家等我。"
他的手指残忍的推开了车门,还是果断的下了车。
他不敢让视线或是思绪逗留,就往医院走,他停顿在医院门口时,才给商容发了封短信,做以可能的最后告别。
"幸好,此生能遇见你。如若失约,下辈子请你再给我一次能有照顾你的机会。"
商容读完讯息,才刚抬头就见方逮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外,他只留下最后的告别。
她关了手机微微咬紧牙关,隐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她害怕方省会细腻的察觉到大人们的忧虑,这才坚强的抹掉眼泪,转身回首摸摸方省的脸,"我们先回家吃饭,之后在一起等爸爸回家,好吗。"
阳光西下,黑暗逐渐笼罩大地。
市医院被封院的消息不胫而走,商容看着网上的记者意外拍到的画面,她丈夫就站在高楼的窗边,在口罩的掩饰下,还能看见他眼神如鹰般的锐利,医院里那一双双疲倦无力跟千疮百孔的绝望,似乎还没入侵他。
商容只能带着方省在家里祷告,她谦逊的向神灵祈求,希望神灵可以庇佑她的丈夫。
人活的越长,越能发现,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里,只有祈祷跟祷告才能换回平静的心灵,也才能让生活继续平凡的度过大风浪。
封院第十一天,市医院就传出有两个病患与一位职员在医院自杀,这消息把疫症又更蒙上一层让人雾蒙蒙的阴影,也让被困在医院里的职员精神压力陷入崩溃的临界值。
可封锁医院跟小区,并没有迎来解法,反导致恐惧加增。在医疗失控的情况下,平凡人连不容易致死的病痛都得不到救治,更别说是孕妇或是老人孩子。
而医院外的另一边,市里却已经乱的,发生各种事件都不会让人意外了,被炒高价的防护衣、口罩、氧气设备,胡乱被鼓吹购买的神药、食疗、秘方,另一角落则是被延误得不到救治的孕妇,是车祸患者找不到医院救治的绝望,是化疗患者从高楼一跃的解脱,是留守儿童跟老人被活活饿死在家里的发烂枯骨,是一切失序混乱到让人绝望的痛苦。
商容见现下的情况很不对,她在家边带孩子,边试图联络上以前公卫所的同学跟教授,想更进一步的了解这场侵袭全世界的疫症。
身为公卫硕士的她自然知晓,这种没有任何附加的照护隔离的粗暴管控政策,甚至就强硬的把患者跟医疗人员封在医院,连医院附近小区都强硬封琐的做法,根本是最便宜行事又不付责任的一刀切政策,只会增加医院所有人的感染可能性,让他们在医院里白白等死。
上头分明有能力制定疫症政策,也有专家可以探讨,共同制定以严格的管控方式,去以分区隔离的方式治疗,却偏偏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所有人。
商容哄完方省睡着后,便独自一个人待在书房,她大腹便便的挑灯夜读,日日反复修改稿件,她联系楚以钧以记者的身份关注封院之事,边请求报社帮忙刊登出她写的社论,边与医界的老教授联系恳谈,请求帮她的社论背书。
甚至楚以钧找到同是市医院医疗人员的家属,出面接受访问。
家属们戴上口罩,就高举着杀人跟人祸的告牌,控诉官腔强压专业。
当社论发表的隔天,医院里的职员便把这篇文情并茂且情理兼具的社论,一传十,十传百的传阅,开始有人憋不住在玻璃墙上,就站在医院的顶楼通道上,张贴控诉粗暴封锁医院跟医院附近小区的做法,甚至只能透过在落地窗上写出他们在医院里面临到的各种困境。
商容以笔为刀,以专业能力为盾,她也有她想极力保护的人。
"把没有资源,没有后备物资做以靠山的军队,直接送上战场打仗,就是让军队去自杀送死。而那些医疗人员,又何尝不是空手无粮的被送到战场上,去作为等死的一员?"
商容的社论开启了多数人的知情跟关心,造就了强烈的抨击社会氛围,如浪潮般袭来,终于让上头意识到错误的决策,已经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因此重新寻求专家的帮助,听取医界的建议,才逐步解封医院的封锁。
结束封院那天,是整整叁十九天之后了。
方逮一身疲倦的回到家,脸上的憔悴如同被困于囹圄多年的囚犯。
商容当时是坐在地毯上给方省讲故事,直到方省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她才轻拍着方省的背,让孩子躺在她的腿边,在深怕离别之前,她可以温柔又坚强的。
商容想,除了为母则强,能支撑她走下去的,却不仅仅只是为母吧!真正支撑她走下去的,是她相信这世上是有神灵的,更是有善恶之分的。所以她相信,她跟方逮会好人有好报的,她不会就这么放弃他们该争取的公义。
听见单门的声响,她回首见到方逮的那一面,瞬间她的坚强便被粉碎的尸骨无存。
她微微的仰着头,就看着方逮放下手提的行李,连鞋都没脱就朝她跟孩子走了上来。
可是方逮顿足当下,他不敢近身抱她,只是取过家里备置的酒精,谨慎的喷了他的手脚跟周身,才敢大胆的蹲下身子,把她拥抱入怀,"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回到家了。"
这是商容第一次看见坚强如他,也会情不自禁的哭泣。
她抚摸方逮的脸,直视他的眼泪,像是看清楚了彼此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挂念。
接着她伏在方逮的肩上,无话却疲倦的圈靠在他的肩上,从潸然泪下的流淌啜泣,到声泪俱下的脱力大哭。
商容此时才知道,会让人刻骨铭心的爱,不是热烈又盛大的婚礼,也不是占有欲作祟的宣示主权。而是灵魂是彼此交集,融触于彼此,他们彼此都知道,就算是沦落到无尽头的深渊之时,会是谁在悬崖边上无止尽的徘徊,会是谁源源不绝的朝深渊,不断地抛下食物跟水,会是谁穷尽一切为他们彼此求生的,一定是彼此。
他们对彼此,是唯一也是不愿放弃的最后。
没有温度,没有心跳,他们也会依然如此。
忆往,不如重整待发,谨记伤痛的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