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下(2 / 2)
他懂孟惠织,惠织虽然看上去柔弱,但内里倔得很,又很会审视时度。
惠织初见蛇妖,眼含泪光,他还以为是她久违相见,感动到落泪,现在想起来,惨白的脸色、咬出血的下唇、颤抖的身体,都是过度惊吓的表现。
她不是自愿跟他走的,定是那蛇妖使了什么手段,逼迫孟惠织。
“我会救你…等我……小织”颜凌对月呢喃。
天没亮,他骑马带着一身晨雾赶进宫中,求见护国禅师,却得到禅师早已离开的消息。
他失魂落魄的回府,才得知小儿子颜晞也失踪了。
话说回来,颜晞是他的孩子吗?金色的眸子,奇特的习惯,不肖他的面孔,却和那该死的妖怪有六分像。
他派出府中所有的密探,动用了他在朝中所有的关系搜寻图怀德和孟惠织的下落。对外宣称夫人身体不适,带着小公子去庄子上修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还不信找不到一个大活人,反正他已经找过十年,再找十年又如何?
一年又一年,了无音讯。
颜府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下人们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触怒主人。
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处事不惊的内阁首辅,而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暴躁、阴郁,对付政敌、敌人的手段越发残忍。
第七年,颜洄翻出了一根木签给他看,他抓过木签,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是孟惠织刚怀上孩子时,他们去寺庙求的签,他一直以为弄丢了,没想到还能被他们的孩子找到,这就是天意!
金童玉女命,叁生石上缘。
他们的缘分不会就此相尽。
他听说京郊的无妄寺来了一位云游的得道高僧,能知过去未来,解世间困惑,道行不下于护国禅师。
无妄寺建在深山之中,要跪爬九百九十九道台阶,心诚所致,高僧才愿意见人。
颜凌乔装打扮,独自一人来到寺中。
九百九十九道,他每爬一道,心里便越欣喜一分。
小织…小织…我和洄儿都在等你,我们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
到达山顶,他的双膝血肉模糊,在小沙弥的搀扶下来到了尘高僧的禅房。
了尘高僧年逾古稀,面容祥和,一双眼睛却如孩童般清澈。他静静地听完颜凌的诉说,又看了看颜凌手中浸满汗水的木签,良久不语。
“大师,”颜凌俯下身,披散的长发遮住面容:“求大师指点迷津,我的妻子究竟在何方,我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了尘高僧叹了口气:“颜施主,你与令夫人的姻缘,本是天作之合,只是这段姻缘中途遭道行高深的妖怪破坏,如今已是断裂之相。”
颜凌猛的抬起头,十指扣入蒲团之中。他双眼青乌,白色瞳仁中布满血丝,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赌徒。
“还有办法挽回吗?大师,求您帮帮我!”
了尘高僧摇头:“姻缘天定,亦需人惜,此线已断,非贫僧之力所能续接。强行续接,只怕会适得其反,令双方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高僧双手合十,“施主执念深重,令夫人失踪是福是祸,皆在施主一念之间。贫僧只能言尽于此,望施主好自为之。”
颜凌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无妄寺。
第十年,在他几乎放弃之际,却意外遇到了一位游方的方士。
方士高瘦个,长马脸,腰挂酒袋,手持拂尘,满眼精明。
颜凌本不想理会,但那方士却点破了他心中所忧,他觉得此人或许有些门道,便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方士听罢,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我见过那蛇妖,他名为图怀德,此妖道行高深,性情乖张,却在十年前销声匿迹,时间也对得上。他若真心要夺人所爱,寻常手段确是无用,不过……”
“不过什么?道长可是有办法?只要能寻回我夫人,自有万金奉上。”
方士微微一笑:“办法倒也并非没有,只是此法颇为凶险,且有违天和,施主可要想清楚了。”
“只要能寻回我夫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颜凌垂下眼角,轻轻摩挲手中的薄木片,上面的字已经被他摸到模糊不清。
“既然施主心意已决,贫道便指点你一条路。蛇妖向来忠贞,他若对令夫人用情至深,便会受其情丝所困,而你与令夫人乃是结发夫妻,本就有情缘相系,虽被妖力斩断,但根基尚存。”
“贫道有一秘法,可以‘血引续缘’。需取施主心头之血七七四十九日,将你们之间的姻缘红线重新染炼‘锁情丝’。此丝一旦续上,除非一方魂消魄散,否则永世不能分离。”
颜凌闻言,眼中精光大盛:“此法当真可行?”
“自然可行。”方士点头,“只是,取心头血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会殒命,且此法有伤天和,日后恐有反噬,施主……”
“不必多言。”颜凌打断他,深深一揖:“稍后我便奉上万两黄金,请道长施法。”
方士见他意义已决,不再多言,在颜府住下,开坛做法。
颜凌按照方士的指示,盘膝而坐,赤裸上身,方士用叁寸长的银针刺入他的心口,取出叁滴心头精血。
每日如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士要来木签,当着颜凌的面将木签浸入巴掌大的小瓶中,浅色木签吸饱液体,红到发黑。
木签上缓慢飘出两根诡异的黑红色线,一根接在颜凌胸口,另一根飘向远方,逐渐消散。
方士把木签还给颜凌:“锁情丝已成,施主只需将此物贴身收藏,日夜以精气神蕴养,待时机成熟,自然能再续前缘,只是……”
颜凌露出久违的笑意,将木签贴于胸口放置,“大师但说无妨。”
方士顿了顿,神色凝重:“此丝乃以执念强续,令夫人的命运会永远和你交缠,但她的心,是否还能如初,贫道也无法保证。且此法霸道,若令夫人心生抗拒,反噬之力,亦会伤及施主自身,望施主慎之,慎之。”
胸口的硬物给颜凌带来奇异的安定感,他不在乎什么反噬,至于孟惠织的心,他有的是时间让她爱上自己,他只要她回到自己身边,永远不再离开。
“多谢道长成全。”
方士摇头,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痴儿,痴儿啊……”
颜府长子颜洄,已从一个懵懂稚童长成了十二岁的小小少年。
他自小便被教导,后宅深处有一禁地,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那是他父亲颜凌的私密之处,也是整个颜府最为神秘的地方。
颜洄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他曾远远见过,那里是一座独立的院落,终年寂静,连鸟雀都不敢轻易落足。府中的下人们提及那里,无不面露敬畏与恐惧之色。
今日,颜洄趁着嬷嬷不备,偷偷溜了出来。他凭着记忆中的方向,一路避开巡逻的家丁,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那片传说中的禁地之外。
院墙高耸,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阴森异常。院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锈迹斑斑,似乎很久没有开启过。
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院墙一角有一处松动的砖石,费力地搬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口。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从洞口钻了进去。
院内荒草丛生,一片死寂,但他却觉得有些熟悉,小时候好像来过这里,被一个面容模糊的人抱着。
他没由来的感到一阵难过,可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院子正中央,矗立着一栋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小屋,它青砖红瓦,窗户封死,墙皮整洁,显然有人经常出入、维护。
颜回踮着脚走到门口,指尖刚碰到门锁,门竟然自动打开。
一阵阴风袭来,阳光照入屋内,他看见里面的布置,吓了一大跳。
桌椅床凳皆是金丝楠木打造,墙壁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按星辰律法布置,璀璨异常。
屋子的正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黄金笼,笼子四周的墙壁,以及整个房间的门楣、角落,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符咒,符咒上的朱砂印记鲜红欲滴。
颜洄小心翼翼地靠近,才发现笼子旁边,倚靠着一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清瘦,一头墨发随意披散,外面罩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锦袍。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颜洄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想转身悄悄离去。
“谁?”沙哑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颜洄吓了一跳,身体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人转过身来。
当颜洄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脸,是他的父亲颜凌,面容憔悴,眼窝深陷,面色苍白,下巴上布满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阴鸷狠厉,宛若凶兽。
这还是他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对他虽然严厉却也慈爱的父亲吗?
“洄儿?”颜凌看到是自己的长子,骇人的戾气稍减,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悦,“你怎么会来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自己进来的。”颜洄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父亲,这里是哪里?这个金笼子,是做什么用的?”
颜凌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黄金栏杆:“这是给你母亲准备的家。”
“母亲?”颜洄一愣,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叫孟惠织,是孟王府的叁小姐。
听下人说,他叁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乡下的庄子修养,至今未归。府里人都说她已经病逝了,但父亲从未承认过。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我……”颜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怕父亲受到刺激又发疯。
“我对外面说她回乡下休养,实际上是为了掩人耳目,我的妻子,也是你的母亲,被一个道行高深的蛇妖掳走,这个笼子是我为她打造的安身之所,只要她能回来,住进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妖魔鬼怪能伤害到她。”
颜凌指着笼子和满屋的符咒,对颜洄道:“这些符咒,都是为父请高人绘制,能镇压一切妖邪。这个笼子,是用黄金和玄铁打造,任何人都无法从里面逃脱,也无法从外面闯入。”
颜洄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眼前的父亲陌生又带点可怕。
“爹爹……”颜洄小声问道,“娘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颜凌转过头,神色温柔,他轻弹颜洄的肩膀,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快了,洄儿,你是为父唯一的孩子,等她回来,你要帮为父看好她,把她好好保护起来,再也不让她离开,好吗?”
颜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爹爹现在教你一课,遇见心爱之人,一定要牢牢攥在手里,一刻也不得放松,不然就会落得爹爹一样,日夜忍受相思之苦。”
“孩儿明白了。”小小的颜洄把这句话谨记于心,这是父亲说的,父亲那么厉害,说的话肯定没错。
“这个笼子花了多久时间做好呢?”
“叁年。”在他再度遇见孟惠织那一刻起,便开始打造了。
执念已生,成魔之始。
这场纠葛,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