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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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楼下亭子间里传来顾阿婆压抑不住的哭声,景生靠着斯江平静了片刻,慢慢抬起了头。
&esp;&esp;“好了,我没事了。”
&esp;&esp;景生眼眶通红,视线落在五斗橱的台历上。那是一本丰子恺作品的台历,是北武和善让带回来的,七月的画,一个老太太抱着怀里穿红衣的孩子亲着他的小嘴儿。下面的字写着:“小时候,最亲的那个人,走得最早。”景生咬着牙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还差几天就八月了。
&esp;&esp;八月的画下写着:“小时候,以为打破碗的事儿,是天大的事。”
&esp;&esp;他后来才知道,失去姆妈才是天大的事。现在,他连顾东文也要失去了。生离死别,他都扛得住,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是他跨不过去的了。
&esp;&esp;“是该轮到我照顾爸爸了。”景生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背。他已经查了很多资料,有病人动好手术后按时吃药,好好休养,十年八年也还活得好好的。
&esp;&esp;斯江呜咽着捧起他的脸,胡乱亲吻着他。
&esp;&esp;景生把她紧紧地搂住,再紧一点,不够,还要再紧一点,还是不够……
&esp;&esp;——
&esp;&esp;斯南茫然地坐在亭子间外的楼梯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天塌了,她其实很早就发现父亲不太对劲了,知道他轧姘头后反而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开始名正言顺地对他发脾气,父母要离婚,离没离成,她也并不真正在意。她长大了,她回了万春街,回到大表哥和阿姐身边了,她没用多长时间,就发现根本用不着讨好外婆和舅舅,他们并不偏心,对她和对阿姐阿弟是一样的亲昵,无条件地纵容,从来不问“你又疯去哪里了?”考得好笑眯眯地说南南真结棍,考得不好也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下趟加油,她从来不知道有个“家”能这么好,不用揣摩不用使小手段不用撒泼不用装腔甚至连钱都不缺了。
&esp;&esp;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撑起来的家,让斯南一度很无所适从,和小时候被景生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那一年有点像,却又很不一样。大舅舅永远是笑眯眯的,骂人都在笑,但只要他在,斯南就觉得踏实,什么也不怕。舅舅像山,外婆像水,这两年是斯南这辈子过得最安心最快活的两年。
&esp;&esp;她从来没真正面对过失去。阿爷去世的时候她哭都哭不出来,人总要死的,她也差点死过好几次,斯南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这个字和大舅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哭有个屁用哦,这明明是她用来嘲笑斯好的口头禅。
&esp;&esp;斯南突然想起了赵佑宁的姆妈,她有点不讨厌她了,一夜之间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斯南打了个激灵,紧紧抱住了膝盖。她现在就很想要毁天灭地了,什么狗屁老天爷上帝菩萨佛祖,她都想拿缝被子的大针去戳戳戳。
&esp;&esp;九月份,斯南重回学校的时候,稍加留意才发现癌症这种病似乎已经无孔不入无所不在。拜她为师在女厕所里学空手道的沈珈掰着手指头数着数:“易皓姆妈去年乳腺癌没了,王臻的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肺癌没了……我们班一共十一个同学都只有爸爸或只有妈妈的,他们好像都要考医学院。”
&esp;&esp;“不过我告诉你吧,姆妈没了的,都很快有了后妈。爸爸没了的,像王臻,他妈妈就一直没再结婚,还有陈瞻平,他妈妈也一直没再结婚,反正爸爸没了的,都没后爸,”沈珈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眼圈都红了,“我悄悄告诉你,你别跟其他人说啊,陈瞻平的姆妈也得了肝癌,说是很快也要不行了,太塞古了。”
&esp;&esp;“啊,怪不得开学了一直没看见他——”斯南心里堵堵的。
&esp;&esp;国庆节过后,陈瞻平的姆妈去世了。斯南才知道他也住在万春街,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学校号召捐款,斯南捐了一百块钱。陈瞻平回到学校的时候,斯南发现好像看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还是会和男生们一起踢球,鲜肉大包也没少吃,课间还会坐到最后一排和同学玩大怪路子或者四国大战。斯南又重新加入了男生群体里。很快,陈瞻平把他姆妈的病历单、处方都复印了一份交给斯南,还另外手写了厚厚的七八页的看病心得。斯南生平第一次脸上火辣辣的,再三表示自己不是要“买”这些内容,紧张得甚至结巴了起来。
&esp;&esp;1991届斯南这个班有九个人考进了医学院,三个一医大,五个二医大,一个中医大。毕业后分布在瑞金医院、华山医院、新华医院、中医院等各大医院,科室从消化内科、血液检验科、骨科、五官科到小儿科各不相同,最高学历是哈佛医学院博士。有了微信群后,班级群里最常出现的就是“易医生,小赤佬昨天夜里发烧38度8,咳嗽……”“王医生,爷老头子的片子请侬帮忙看看……”
&esp;&esp;只有天不怕地不怕在解剖小动物的生物课上吐得天昏地暗的陈斯南没能如愿考医大,终生遗憾。
&esp;&esp;第309章
&esp;&esp;顾阿婆独自祷告了三个小时。
&esp;&esp;这十几年的日子太安稳,生离死别的记忆早渐远渐淡,她几乎已经忘记该怎么体面地送走亲人了。她送走过太多人,大多数连个仪式都没有,爹娘、姐姐们、兄弟、侄子侄女们,死因各不相同。在战争年代天灾人祸的日子里,哪天不死人呢,见太多,她早都麻木了。后来落脚在万春街,日子有了盼头,招了老顾上门,结婚生子,自食其力,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esp;&esp;老顾走得太突然,她以为自己会跟着去,不想竟不知不觉地比他多活了二十几年。可怎么会是东文呢,他就是条龙是只虎,一家子就属他身体最好,从小到大连个发热头疼都没犯过,她一直担心西美,西美从小就娇气,还跑去了新疆那么苦的地方。她只没想到过东文会是个情圣,十四五岁就会招蜂惹蝶的人,身边的女孩儿换了没停,工厂女工、服务员、售票员,一个赛一个漂亮,可他都没放在心上过。最后栽在舒苏身上栽进去了半辈子,没了那姑娘,他竟然说他哪一天死都不遗憾。
&esp;&esp;她信了主,全家都能得救,能吧?顾阿婆含着泪虔诚地祈祷神迹。
&esp;&esp;“主啊,愿您和东文同在,他在景洪割胶夜夜辛苦伤了关节,他被橡胶熏坏了嗓子,他十几天不合眼地漫山遍野找他老婆,他把景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仗义帮过很多人,我儿子顾东文,他是一个义人。求求您,仁慈的主,让他看见神迹,让他的灵被充满……”
&esp;&esp;顾东文八月初住进了东安路上的肿瘤医院,医生表示手术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北武和善让从北京赶了回来,复印了东文的病历,押着景生去学校说明了情况,重新改办了休学一年保留学籍的手续。
&esp;&esp;北武回来,斯江又大哭了一场。
&esp;&esp;兄弟两个在病房里对坐着,东文看着倒不像个病人,茶照喝烟照抽,景生是再不许他碰酒的,吃饭的时候未免有点不得劲。
&esp;&esp;“姆妈后半天不过来了,有十几个教友要去家里给你做祷告。”北武嘴上叼了根烟,没点着,头发估摸着三个月没剃了,刘海和鬓发汗津津地搭着,倒像回到二十年前还是阿飞的模样。
&esp;&esp;东文笑了笑:“你丈母娘也改信上帝了?”
&esp;&esp;“那倒还不至于,那位——长征的时候就认识,批彭的时候,也就他没出声。我老丈人一直感念着,后来丈母娘来北京还和李将军一起见过几次他夫人,老一辈的太难了。”
&esp;&esp;东文叹了口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呐。功过得失,没个百年谁都不好定论。光提出废除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这一条,就是了不起的模子。”
&esp;&esp;看着东文竖起的大拇指,北武苦笑着点了点头。
&esp;&esp;“年轻还是好啊,至少不是活死人,”东文弹了弹半截烟灰,“斯江倒真的像你,当年雨花台送总理——我是没赶上。”他笑了笑,“对了,你还去香港吗?”
&esp;&esp;“没定呢,再看看吧。”北武倒不太在意这个,当下最要紧的是东文的病。
&esp;&esp;“善让停职停到几时?出结论了没?我看她这次回来情绪不太好。”
&esp;&esp;北武压了压眼角:“我们老校长前几天辞职了,善让一向崇敬丁老,和学生们也亲近,她心里那关一时还过不去,停职也是个好事,慢慢理一理。”
&esp;&esp;“人没事就好。”东文叹了口气:“我这病呢你也别劝了,北京我是不去的,香港更别提了。我这把骨头十几年前就该和苏苏一起埋在澜沧江里,活到现在都是偷来的。”
&esp;&esp;“这病生得挺好的,疼,册那,真疼,疼得太爽了,”东文脸上的酒窝深深陷出两条线,“这下我算是陪景生她妈一道受过难了,有难同当。”
&esp;&esp;北武心口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吸不上气。
&esp;&esp;“以后姆妈就拜托侬了,景生我是不担心的,他吧,其实也不喜欢读书,”顾东文呵呵笑道,“随我,没办法,硬着头皮读,他要是个爱读书的料子,也犯不着走体育生这条路了,哈哈哈,做生意也行啊,她妈托梦怪我了,怪我拿皮带抽他,唉,我这是两头不着好。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前我还这么劝姆妈,现在要来劝私噶了。”
&esp;&esp;北武给他倒了杯温水:“先休学总是好的,留条退路,文凭不见得有用,但有总没坏处,他还没定性呢,至少要想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想做什么,我和善让会再跟他多谈谈的。”
&esp;&esp;景生和斯江赵佑宁不同,他很聪明,读书对他来说其实不费什么力气,这点北武看得出来。但他是在为了东文和他姆妈读,或者也是为了身边这些凭空多出来的家里人读,他是个没有理想的孩子,更像一个旁观者,对学业、未来的工作毫无这个年龄该有的热情,踢到球,说起兵器,甚至拿起锅铲,都比对着书本有热情。
&esp;&esp;热情,太重要了。北武深有体会,他希望斯江不要就此失去热情。
&esp;&esp;——
&esp;&esp;南红心急如焚,一口气汇了十万港币回来,她实在回不来。一个站错队的海关关长被打下马,把方家扯了进去,七月初方家几兄弟全被带走了,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方家一团乱,方老太太、几个方太太都是只知道贤惠持家照顾孩子的女人,男人们从来不让她们插手,连在银行金库里有多少保险箱密码多少都不知道。于是银行催还贷款,手下卷了现金逃跑,天天一堆破事。
&esp;&esp;香港这边两家工厂里一千多个工人天天要吃饭,厂长经理们也全乱了阵脚,找下家的找下家,请假的请假,厂里流言四起。南红咬着牙陪了七天的酒,拿着方先生的私印和保险箱里从来没用过的盖好章留作不时之需的空白董事会决议,抵押了工厂的地皮,从汇丰银行贷了一千两百万港币,把原定明年生产的三个系列六十几款的职业女装提前赶了出来,黑白灰系列,立体剪裁,面料全部从苏州吴江进,售价只有市面上类似款式的三分之一,还花大价钱请了tvb专演中环办公室女郎的女明星做代言人,这会儿正在想方设法地铺货。赵彦鸿感念方先生帮自己一家子落脚香港,二话不说回汕头替方家安顿老小去了,他虽然跛了一条腿,毕竟是跟着方先生好多年的人,方家见不得人的那摊子事现在都是刚上来的小年轻在忙,正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老大哥一压阵,居然没被抓到什么证据,安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