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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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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李忘生!!”

谢云流这一惊非同小可,胸口被对方砸了个结实,锁骨更是被坚硬的头颅砸的阵阵锐痛,他却顾不得这些,艰难垂首看向躺在自己身上的青年,叠声叫着他的名字:“你做什么?!醒醒!”

然而无论他如何呼喊质问,身上之人都一动不动,周身松懈躺在他身上,两人相连之处也因姿势骤变分离开来。谢云流无法起身,也无法抬头,丹田内回复的那点内力根本不足以让他收拢散逸在经脉当中的真气,努力半晌也只堪堪半倾身躯,反令身上之人逐渐滑落,软软趴伏在旁。

这是怎么回事?

感受着颈畔隐隐传来的均匀呼吸,对方似乎并无大碍,谢云流惊色稍霁,静下心来后怒意又炽:

——我为何要关心这小人如何?

要双修的是他李忘生,若行功有碍,受了伤又与他何干?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总不至于李忘生所谓的“双修”当真是采补,只不过是借双修的名头让自己采补了他吧?!

这等小人,如何会做那般损己利人之事?

正自焦躁,身侧之人忽然动了动,显然是清醒了。谢云流心下一松,又生恼意,压低声音怒道:“李忘生,你搞什么鬼?!”

“唔……?”

身侧之人晃了晃头,爬起身来,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尚有些迷茫的双眸蓦地一亮:“师兄,你醒了?!”

那双眼实在太亮,眸中惊喜也太刺眼,以至谢云流竟有瞬间语塞,顿了顿后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我不是一直醒着吗,你又想——?”

“你头发怎么白了?”

李忘生的视线却落在他满头银丝上,诧异的看了看发根处约有指节长的黑色部分,又细细看他面色,眉头微皱,一骨碌爬起身来,坐下时动作忽然一僵,而后才伸手来拉他手腕:“奇怪。”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谢云流忍了再忍,才吞下反问的冲动,没让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跑,只恨身体受限无法移动,否则定要将手腕挣回:“这回又想编些什么谎话?”

李忘生看了看他,又抬头望向周遭,神色有些茫然:“这是哪里?”

“你问我?!”

“……的确不该问师兄。”

被他接连吐出的冷硬话语所摄,李忘生愣了一下才叹口气,抬手摸摸他的额头,“师兄怕是吃药吃傻了,我还是自己看看吧!”

谢云流:“……你、说、什、么?”

李忘生却不再理他,起身发现自己竟赤身裸体,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扯起一旁的衣衫飞速穿好,又体贴的在谢云流身上盖了一件,自言自语:“师父真是的,就算要驱丹毒,脱师兄的衣服就好了,怎么连我的都脱了?”

“……?!”

眼前之人行事说话委实颠三倒四,谢云流眉头大皱,无能狂怒的瞪着他,一时不知该骂些什么。待要再言,后者已径自起身,在周遭转了一圈,不知看到了什么,语气惊慌:

“师兄,师父好像把我们丢到九老洞里关禁闭来了!”

“……”谢云流忍不住怀疑,这家伙该不会是方才修炼出了岔子吧?

不,李忘生何等狡诈,哪有那么巧就出了岔子?定是在装疯卖傻,谋算诡计!

思量间李忘生已经重新回到寒石床边,顺手抱了点干柴过来,一股脑的丢入床尾火堆,险些将苟延残喘的火堆压灭,扑出一片烟尘。

“你在干什么?!”

谢云流移动不便,瞧不到火堆所在,听到哗啦啦乱物落地的声响传来,又见眼前光影明灭,鼻间俱是尘灰,猜也猜到他在胡来,“添柴要一根根添,哪有你这样一股脑扔进去的?”

“咳咳……”李忘生被呛得直咳嗽,手忙脚乱的捂住口鼻,“之前没做过,师兄见谅……咳咳……”

“快把柴拿出来!”谢云流怒吼完又觉不对,提醒到:“用木棍拨出来!”

“好哦。”

一阵窸窣声传来,又听李忘生“哎”地惊呼,“火好像要灭了!”

“把柴架高,留些空隙!”

“啊!这边也着了!”

“燃着的就不要收到干柴堆里了!”

“这样?我试试……”

两人一个口头指挥,一个匆忙操作,折腾半晌,才总算将险些被压灭的篝火重新升起,期间产生的烟尘差点没将谢云流熏晕过去。他艰难的闭气片刻,忍无可忍,“过来扶我一把,我要起身!”

闻言李忘生急忙赶过来,扶着他靠坐在石壁上,掌指过处在谢云流身上印了好几个灰黑印子,却也顾不得擦拭脏污,匆匆替他拍背顺气,歉然开口:

“都怪我笨手笨脚,让师兄受苦了。”

“咳咳……”谢云流艰难吐出胸腔里的烟气,有气无力的摆首望向周遭,“你用内力将烟气驱散……”

李忘生恍然,起身挥袖以内力将周遭烟气向外卷去。内功运行后忽然一怔,动作微顿,待听到谢云流克制不住的呛咳声后又回过神来,忙继续运功挥舞。

折腾片刻后,周遭空气总算恢复清明,两人也彻底成了灰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清楚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均是灰头土脸,衣发蓬乱,哪还有半点出尘与潇洒?

李忘生几乎是蹦起身来:“我去弄点水给师兄擦擦!”

谢云流:“……你故意的吧?”

他瞪着李忘生离去的背影,听着外间传来的石块挪移声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咬牙切齿,运气片刻又回过神来:

不对,他的情绪怎么又随着李忘生的行为而动了?区区生火添柴而已,六七十岁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先前的篝火不就好好的吗?怎么就没折腾出这许多麻烦来?

这厮一定又在装疯卖傻,不能上了他的当!

谢云流靠坐在床上运气片刻,才勉强压下这口恶气,又等一阵,仍不见李忘生回来,恼怒变成了疑惑,又变成惊疑:那家伙该不会见势不妙,趁机逃走了吧?

如果他真敢丢下他一个人跑——

就在此时,洞外又隐隐传来脚步声,谢云流蓦地松了口气,在听到石块挪移声后,劈头盖脸骂道:“你还知道回来?!”

然而他的咽喉才被烟气熏过,此刻开口声嘶气哑,酝酿半晌的气势不但未能发泄出来,反而平添气弱。

“让师兄久等了。”

李忘生小心翼翼捧着手中折成三角的盛水阔叶,绕过石壁走近,“附近没有积水,我就走远了些,好在有个淡水湖,水质尚可。等师兄方便行动了可以去洗个澡,现下且简单擦擦吧!”

说话间他已屈膝在床边半跪,先喂谢云流饮了些水润喉,才将帕子浸入剩下的水中。谢云流见他脸上泥灰仍在,唯独双手与手臂洗得干净,便知是匆匆清洗后便捧水回来,一时哑然,撇过头去:

“急什么。”都跑成花猫了!

“师兄最爱洁,怕是忍不得污秽。”李忘生说着将浸湿的帕子取出,简单攥干后,认真替谢云流擦去身上沾染的尘灰与手印,“若是等急了又要生气。”

“……惺惺作态!”

“我知道师兄心里有气,都怪忘生失察,才令你遭此磨难。”听他冷言冷语,显然心中不快,李忘生越发愧疚,叹息道,“幸亏那药未造成更糟糕的后果,否则忘生百死难赎。”

药?什么药?

谢云流敏锐的察觉到他言下之意,如隼双眸微眯,“你对我用了药?!”

难怪他如此轻易中招,还——原来是这人使了下作手段!

李忘生擦拭的动作一顿,目光闪烁,神色羞愧:“此事都怪我。虽然博玉他……但若非我一时不察错拿那药,师兄也不会受此火毒。想来师父将你我关在此处,也是想让我照顾你之余,闭关静思己过。”

谢云流越听越觉不对:此事又与师父何干?师父不是已然飞升了吗?

正要质问,就见李忘生已再度起身,捧着盛有污水的叶卷道:“我再去换些水来,师兄稍等。”言罢匆匆向着洞外跑去,转眼人又不见了。

谢云流:“……”

话没说两句又跑,他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恼怒又憋闷,偏生无法行动,气怒之下差点又岔了气:

说好的双修后便能行动呢?怎地他行岔的真气还未归位,这人就又装起疯来?

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叶卷盛水有限,李忘生又清理的认真,擦拭小片皮肤后就要去换一遍水。如此来回跑了数趟,才终于将谢云流彻底打理干净。后者最初还张口骂上两句,到后来心累无比,嗓子又因烟熏之故干哑难耐,干脆也不开口了,任由他翻来覆去一顿折腾。

直到李忘生彻底收拾完,又洗了澡回来,谢云流才再度开口:

“李忘生,你如此装疯卖傻,折腾不休,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谢某懒得与你过家家浪费时间,划下道来罢!”

李忘生正忙着将水洗过的衣衫用内力蒸干,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他:“师兄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怪话,我原以为你心中有气,才阴阳我两句,如今看来,似是另有缘由?”

“李忘生!”

谢云流受够了他这般装疯卖傻的行径,怒意上涌,“我为何生气,你当真不知?以你所作所为,若非顾念昔日旧情,谢某就是将你当场杀了也不解恨!”

“!!”

李忘生手中半干的衣衫骤然落地,他怔怔转身看向谢云流,满脸不敢置信:

“师兄要杀我?为什么?”

那双眼中的茫然与惊愕太过明显,还带着几分委屈与难过。被这样一双眼望着,谢云流心口一窒,咬牙道:“就凭你带人围攻我,又害死——”他忽然想起双修前李忘生所言,话语顿止,复又恼羞成怒,“还对我百般扯谎!”

“忘生从不曾扯谎!”

被他劈头盖脸一番指责,李忘生却奇迹般冷静下来。他俯身将衣物拾起,拍了拍沾上的灰尘,道:

“先前我便察觉不对,只是心有忧虑不曾细想,如今看来,师兄与我之间怕是另有嫌隙。”

他转身将衣衫披在谢云流身上,屈膝半跪在他面前,神色诚恳:“我的记忆尚停留在景龙二年,你受伤归来,却因我错拿疗伤药物伤上加伤。若师兄因此生气,我悉数受着便是;可若是其他指责,忘生不认。”

言罢他静静望着谢云流怒意炽然的双眼,唇角微抿:“所以,师兄可否告诉我,今夕是何年,你我之间又发生了何事?”

景龙二年那件事,谢云流自然记得。

那时他尚且年轻气盛,除夕前夕与人邀斗却重伤归来,心虚理亏,回山后便偷偷潜入李忘生房间,意图躲避吕洞宾的责罚。

李忘生吓个半死,匆忙去摸伤药与疗伤丹药为他治伤,却在焦急之下忙中生误,错将上官博玉搓的沸血丸当做伤药给谢云流服下,以至于他气热血旺,火毒攻心,一时竟惊厥过去。

昏迷期间发生何事谢云流不清楚,但醒来之后,他便被师父罚去九老洞禁闭,李忘生受他连累也挨了罚。那个正月谢云流除却除夕春节被放出来三天外,一直被关在九老洞里,过得可谓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索然无味至极。

此事原是他们人生中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自打谢云流离开纯阳,昔年往事便时常回想,此事自也在其中。如今李忘生一提便知晓他指的是何事,却也因此勃然大怒,瞋目看他:

“你还有脸提当年?李忘生,你真将我当做傻子?当年师父分明罚你去思过崖闭关,何曾让你与我同去九老洞?”

李忘生一怔,道:“师父明明……”

“你先前分明说如今已是十余年后,口口声声让我信你。”谢云流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眼中浮现嘲弄神色,“怎地此刻却又询问起我来?”

“今夕是何年?真是好笑,我也想知道今夕是何年。”

他冷笑一声,只觉先前隐隐信了他口中说辞的自己,简直蠢到难以言表。

李忘生这厮骗人成性,想来是先前那套说辞编不下去了,才灵机一动,又想出这什么劳什子的失忆戏码,想要诓骗于他。然而当年的事情他记得分明,李忘生所言分明漏洞百出,当他是傻子吗?

“满嘴谎言,可笑至极!”

李忘生没想到自己诚心发问,得来的却是师兄一顿冷嘲热讽,一时怔住。他还是首次修炼之外被师兄这般疾言厉色对待,虽天性沉稳,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心里既委屈又难过:“我并没有诓骗师兄!什么十年后,我没有说过!”

谢云流被他气笑:“你没有说过?那我刚才经历种种都是幻觉不成?十年之后你没说过,道侣之事你没说过,还有风儿……总不会连当年你干过的事、说过的话也要不承认吧?”

李忘生胸口剧烈起伏,牙关紧咬:“我做过的事当然会认!可师兄口中那些,忘生没有丝毫记忆,又要如何承认,如何知晓?”

师兄相貌心性俱都大变,他自己的内力又数十倍增加,方才取水时李忘生便瞧见了水中倒影,映出的自己比记忆中年长何止一点半点——种种迹象俱都说明,是他记忆有失,眼下并非他所熟悉的时日。

可——

“师兄口中那些忘生不记得,自不知师兄恨意因何而来。既然师兄口口声声说忘生背叛在先,且先告知于我,你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

“发生了何事?”

谢云流逼视着眼前满眼怔忪的青年,他此刻动弹不得,气势却一点都不弱,手脚无法移动,便用目光、用声音将对方牢牢桎梏在原地:

“既然你敢问,我便一一与你清算。”

他将困了他数十年的风雪夜细细讲来,又将宫中神武遗迹的邀约清楚说出,李忘生向来是个认真的听众,师兄所言固然令他震惊,却死死按捺着没有当场反驳,秀气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他蛊惑师父,想要出卖师兄?

师兄愤而远走,一去东瀛三十年?

师兄回归,他陌然以待,相对无言?

遗迹之行,又带人围攻师兄?

……何其荒唐?

直到谢云流讲到洛风身死时,李忘生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前一把抓握住谢云流双臂:“师兄,你说什么?风儿死了?!”

谢云流抬眼与他对视,眼中怒意勃发:“风儿就死在我怀里,死在你眼前!岂是你轻飘飘的一句不记得便能遮掩?”

“!!”

李忘生被他眼中怒意所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谢云流讽道,“桩桩件件均是我亲眼所见,你亲自做下,你甚至还要护着围攻我之人,护着杀死风儿的凶手——李忘生,你就是这般冷心冷肺,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信!”

李忘生却在他叠声质问下逐渐回过神来,双手松开坐正,神色复归镇定:“我不信我会眼睁睁看着风儿死,却毫无所为;也不信师兄先前所言,蛊惑师父,出卖师兄;更不信多年不见,我会带人围攻于你。”

他抬眼看向谢云流,语调坚定,周身却克制不住发抖,“师兄所言种种与我性格天差地远,如何会是我所为?”

“我也曾以为你不会,是我识人不明,万万没想到你会贪图师父道统,害我于不义——”

“师兄识人不明,我难道也毫无自知吗?”李忘生望进谢云流满是激愤的双眼,缓缓摇头,“忘生从来一心求道,尊敬师父,仰慕师兄,所求不过共赴长生,断不会行此小人行径。”

望着他灼灼双目,谢云流竟有一瞬语塞,回过神后更是恼羞成怒:“焉知你是否突然移了性情?”

“这话师兄自己信吗?”

李忘生被他一再指责,终于生出怒意,肩背绷紧,倾身向他,“你我数载相处,师兄当真不明白忘生是怎样的人?若我真的心思狡诈,筹谋师父的道统,师兄看不出,师父也看不出吗?”

四目相对,彼此目光毫不相让,谢云流清楚瞧见了青年眼中从不曾变化过的坚定果决,那的确是他最熟悉的目光:求真问道,见性明心,一往无前从无阴霾。

“你说得对。”谢云流喉结微动,终于再度开口,“我确实知晓你是怎样的人。”

他的师弟在道学上素来悟性极佳,向道之心坚定至极,任何外事外物不得妨碍。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的确不是他所能为。

他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为了保全其他人,放弃他谢云流罢了。

谢云流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恨的是什么。

他慢慢开口,双目赤红,一字一顿,

“你只是,大道无情罢了。”

谢云流恍惚想起了昔日种种。

他从很久以前便发觉,自己和师父、师弟有所不同。

师父一心向道,只求长生,为此不惜斩断情缘;师弟求道之心坚定,小小年纪便能舍却亲情羁绊,孤身上山。

他二人乃是同一类人,谢云流却不是。他贪恋红尘,喜爱繁华热闹,师父与师弟却早早出尘,远离俗世纷扰。师父为长,他无法左右,师弟却也心如磐石,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从令他沾染分毫尘缘。

久而久之,谢云流终于明白,自己早晚也是要被舍弃的那一个。

风雪夜之时他所听到的种种,便如铡刀落下,切断谢云流紧绷许久的理智,将他彻底打入一直以来最恐惧的结局当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他谢云流,也不过是刍狗之一,与众生相比,可以轻易舍弃。

李忘生怔怔看着谢云流,他从对方这句话中读出了无边恨意,亦看到了谢云流隐藏在怒意下的失落,越发茫然不解:

“可大道之下,本就众生平等啊!如若偏私,如何称道?”

他说的理所当然,斩钉截铁,显然笃信此事,毫无怀疑。

是了,道本如斯,自当如此。

谢云流怆然而笑。

自始至终,都是他在奢求。

师弟九岁上山,还是那么小那么软的团子,谢云流忝为师兄,自当百般照顾。生活琐事他一力承担,修行辅导他当仁不让,两人同出同进,相依为命,那段时日何等快活?便是后来有了风儿,有了博玉,他也不再如照顾李忘生那般尽心竭力,对待小辈与对待最亲近的同辈,感情是截然不同的。

原来早在那时,他就已经生出偏私之心,也期望着李忘生能偏私于自己。

可惜李忘生注定了不是会偏私的人。他是为道而生的道子,一心向道,与他说道,他眉开眼笑,万般投入;邀他游玩,便愁眉苦脸,神如老叟。

——可我想要的只有你的偏私。

——我想要的,是你唯独不愿给的。

思及此,谢云流胸口一窒,喉间腥甜,眼前阵阵昏黑,茫茫然如再堕深渊。

“师兄!”

耳边隐隐传来李忘生的惊呼声,却又离得很远很远,远到九天之上,再也瞧不见,听不明。

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

谢云流不知自己神移多久,再度醒转之时,洞中光芒已明亮许多,周遭俱都看得分明,光源明媚,显然非篝火之功。

天亮了。

他仍独自躺在石床之上,不同的是身上衣物已重新穿戴完整。显然有人趁他昏迷之时,替他好生打理了一番。

不远处传来笃笃声响,似有人正在臼捣何物,时轻时重,毫无韵律。谢云流艰难抬眼望去,就见李忘生正盘膝坐在隔间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捣药,神色专注,手法稀烂。

多年未见,仍旧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了,他说他失去记忆,如今才将十六,不倒退已是难得,何来长进?

——当真是失忆么?

笃笃捣了片刻,李忘生似乎觉得累了,放下药杵揉捏手腕,抬眼向这边看来。视线猝不及防与他相对,那双略有疲惫的双眸骤然一亮,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师兄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谢云流试图开口,声音甫出才发现喉咙干哑,吐字困难。他眉头紧皱,艰难说了个“水”字,话音未落,李忘生已从旁边取水过来捧到他面前,神色殷殷:

“师兄,喝水!”

甘冽清水滋润了躁痛咽喉,谢云流大口吞咽,将一叶片的水都喝完,才发现面前的叶片格外熟悉,忽然一震:

“这叶子——”

“师兄放心,我换了一片,不是先前那片了。”

李忘生一眼便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莞尔,又问他,“还要再喝点吗?”

“……不必了。”谢云流舔了舔唇,渴意稍缓,便不欲多喝,抬眼望向那片空地,“你在做什么?”

闻言李忘生面现赧然:“我看此地有个丹炉,还算完整,就想试着炼点伤药。师兄伤重至此,又无现成丹药可用,只能死马——咳咳,弄点补气血的药物先试试。”

“……我听到了。”谢云流冷脸看他,“你想说死马当做活马医是吧?”

李忘生肉眼可见的沮丧下来:“丹药数术的确非我所擅,可师兄的伤不能耽搁,若耽误久了,伤及道基可怎么办?”

【“你为救我强行突破内景经三重,真气亏空,必须以道侣双修之法,方可医治。”】

耳边忽然浮现李忘生行功之前所说的话,连带着还有两人当时所行之事。谢云流心底骤然一动,哑声道:

“不必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师兄有办法?”李忘生双眼一亮,倾身靠向他,“该怎么做,忘生能帮你吗?”

——你当然能!

——道侣双修之法本就是你所用出,且的确卓有成效。

然而对上眼前人单纯至极的视线,这番话谢云流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若对方当真记忆回退到了景龙二年,便才十五岁而已,即便过完年后就年满十六,也还是个孩子,情窍未开,纯然无邪。

——谢云流,你不能如此无耻。

谢云流深吸口气,强行压下身心因记忆而来的蠢蠢欲动,心底深处却有另一道声音高声反驳,语音切切,言之凿凿:

——明明是李忘生先动手的!

——他只是记忆回退到十几岁,又非当真是个孩子!

——他还说他是你的道侣!

李忘生是谢云流天地见证、师父认可的道侣!

此念一出,杂念顿起。

谢云流霍地睁开眼,双目灼灼看向李忘生,哑声开口,“你当真要帮我?”

李忘生毫不迟疑颔首:“我要怎么做?”

“……”

谢云流定定看了他片刻,视线克制不住逡巡在他年轻而俊秀的脸庞上。他才见过这张玉面染霞的模样,也才见过他一闪即逝的情动之色。当时怒意攻心,不曾多看,如今只要他开口,便能再度瞧见,甚至……

视线对上那双蕴满纯粹担忧的双眸,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谢云流霍地闭上眼,喉间吞咽,咬牙切齿:

“炼你的药去罢!”

——他才不做那无耻小人!

李忘生炼制的第一炉丹药,毫不意外的出了意外。

当整个山洞中弥漫开焦糊气味的时候,谢云流便察觉不对,高声叫他撤火,总算阻拦的及时,艰难保住了那只老旧丹炉,没当场炸膛给他们看。

饶是如此,开炉之后的焦糊味儿还是散了好久才散尽,炉底干涸的药灰看起来就不像能成丹的样子,尽数成了废渣。

谢云流听着李忘生跑前跑后打水涮洗,嗅着周遭弥漫的焦糊味儿,无语闭眼:

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当年师父教他二人炼丹的时候,李忘生就表现出了惊人的理论知识学习速度与实践操作的手残程度: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背下药方,举一反三,悟性绝佳;可一旦实操,堪称手忙脚乱,灾难频发,甚至曾亲手炸了师父最喜欢的一只丹炉。

从那以后吕洞宾就彻底放弃了教他炼丹,炼丹房更是成了禁地,严禁二弟子进入。

烧火炸膛这方面,李忘生仿佛天赋异禀,无论是炼丹还是做饭,结局都惊人的相似。偏他本人还不服输,得空总要练上两回,久而久之,丹炉碰不到,饭至少能做熟了。

——就是结果还不如炸锅。

谢云流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多少会有些长进,现在看来,人果然不应该抱有侥幸心理。

他几乎要相信这家伙是真的失忆了。

眼见李忘生刷完丹炉后又采了药材,跃跃欲试想来第二炉,谢云流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阻止:“你还是将那些草药煮成药汤吧!”

李忘生大为惊讶:“师兄,丹炉也能拿来煮药吗?”

“……能。”谢云流道,“你添水添柴加药之后就不要管了。”管的越多,错的越多。

李忘生乖觉照做,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在谢云流的指点下成功煮出了一炉卖相不那么好的药汤——或者说是杂草汤。

谢云流屏气喝了。

见他服了药,李忘生总算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十分重要的大事一般,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绷——这药于疗伤而言究竟有无效果还不好说,至少安了李忘生的心,见谢云流神色平静,似乎药物起效,他也终于放松下来,打算出去四处走走,查看周遭的情况。

谢云流任由他四处走,只让他在离开前将自己摆成五心向天的姿势,方便他运功疗伤。

沉下心神之后,谢云流才发现,他如今的经脉格外宽广,相比记忆之中增长的不止一点半点,看来先前李忘生说他练成了内景经三重并非虚言。

经脉宽广本是好事,可他此刻内力稀薄,沿着如此宽广的经脉运行一周天下来,功效寥寥:那点内力将将够滋养经脉留下的暗伤,想要将融入四肢百骸的真气导回,只凭这点内力根本不够。

最糟糕的是,他体内还有另一种古怪真气存在,一直在吞噬本就不多的内力,所过之处焦灼黯沉,显然颇为毒辣。因此他运功之时,还需分神与这古怪真气进行博弈,根本无暇腾出空来收拢散溢气劲,恢复活动能力。

一个周天运转完,伤势没回复多少,倒像和人打了一场,出了满身虚汗。

谢云流蹙眉睁眼,对自己的进度很是不满:还是得想办法多恢复一些内力才行,等手脚能动了,至少不必做个废人,让李忘生照顾。

至于他二人之间的恩怨,以及如今情形,等他恢复之后再论不迟。

想到李忘生,谢云流下意识抬眼望去,山洞中空空如也,并未瞧见李忘生的身影,不知又跑到哪儿去了——他不由皱起眉,有些烦躁,又觉自己的想法不可理喻:那厮要去哪儿,做什么,与他何干?

他二人又不是一定要绑在一处!

深吸口气将胸口弥漫的浊气吐出,谢云流再度闭上眼,强行收敛心神再度运功。这次他一鼓作气,一直运转内力到天色渐暗才收功睁眼。

连续打坐数个时辰,总算薄有收获,手足麻痹感消退了些许。虽然活动起来仍显滞涩,难以用力,好歹不至于完全无法动弹。

抬眼向外看去,就见之前不见踪影的人已经回来,正坐在不远处犹有余烬的篝火旁垂首看着手中之物。

察觉到他的视线,李忘生抬首向他看来,神色惊喜:“师兄,你调息完毕了?”

谢云流还拿不准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便只淡淡应了一声,垂眸睇向他手中:“在看什么?”

“前人留下的手记。”李忘生走过来,将那物递到谢云流面前,原是一卷记了文字的皮卷。

他在谢云流面前盘膝坐下,面露忧虑:“师兄,我将此处探索了一番,我们似乎正在一座岛上,这岛还有点奇怪,波纹阵阵,隐隐竟有震感,可岛上生灵却习以为常,且——颇为凶猛。”

他将自己半日发现悉数道来:这岛看起来不大,飞禽走兽却有不少,尤其是盛产巨雕和蛇,俱都群聚而行。他们栖身的山洞明显被人刻意打理过,周遭种了驱除虫蛇的草药与藤蔓,一直延伸到岛上唯一的水潭旁,是以两人才能如此安宁居于此处。但凡走出草药所在范围,随处可见毒虫毒蛇,飞鸟凶禽,双方往来争斗,很是热闹。

这山洞也非全然封闭,再往里面走过一段后,便有一处洞天,天光倾泄,土地肥沃,明显被人刻意开垦,种了些草药蔬菜。只是经年未有人打理,早已长的枝蔓横行,野草横生,勉强能扒拉出些有用的——他白日用的草药便是从那里采摘而来。

鹏鸟群居,毒龙横行——这个形容怎么有些熟悉?

谢云流从记忆深处找到了类似的形容,又低头看着手中皮卷上的记载:“浮丘仙人……此地莫非是传说中的浮丘岛?”

“浮丘岛?”

“传说浮丘岛为浮丘仙人所居住,位于古巨鲸之背上,随处游走,行踪不定。浮丘岛有迦楼罗神鸟与那伽龙,互为天敌,日夜争斗,凡人难以企及。”谢云流回想着方乾曾同他谈起的奇闻轶事,越发觉得古怪,“你我怎么会来到此处?”

“师兄也不知道?”李忘生讶然,“我还以为……”

“你以为是我将你抓来此处?”谢云流抬眼看他。

李忘生尴尬地向他笑了笑,警觉的转移了话题,“师兄感觉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再服一剂药?我之前采的草药还有剩余,如果需要的话,我现在去煮!”

“不必了!”谢云流毫不犹豫拒绝,那种东西一碗就够,再喝第二碗,恐怕他今天一下午的修炼成果都要前功尽弃。

他抬眼望向洞内,光线昏黄朦胧,可见度仍在,便知此刻已是黄昏,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要天黑,略一思索后道:“且出去看看。”

言罢谢云流艰难的活动手脚,试图将盘了半日的双腿打开,一动之下顿时倒抽口冷气: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双腿彻底麻了,原本就难以动弹,如今更是难耐。

见状李忘生忙伸手帮他将双腿伸直,又在几处要穴上推拿按揉,指尖过处,内力透穴而入,酥酥麻麻格外舒适。谢云流很想有骨气的拒绝,然而他手足无力,比起自己折腾的狼狈不堪,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帮忙打通血脉。

左右连擦澡更衣这种事都由对方代劳了,区区活动双腿而已——

等到腿麻的感觉消失后,谢云流才在李忘生的帮助下站起身来,然而他实在高估了自己如今的状况,艰难走了两步就踉跄着险些摔倒,别说走出去,站稳都困难。

李忘生眼明手快将他扶住,叹了口气:“师兄,我背你。”

“不必——”

“从前你也常背我,就当陪忘生旧梦重温一下。”言罢李忘生无视他冷言冷语转身将他背起,还颠了颠,自言自语道,“师兄还挺沉。”

“嫌沉就放我下来!”

“忘生背得动,摔不到你。”

两人边说边走,几步就来到山洞口,谢云流这才看清整个山洞的布局,也看到了那刻有《原道歌》的石碑,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心中越发纳罕:

他们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双双失去记忆?

十年后……总不会是他将李忘生带来东海了吧?

“师兄想去何处?”

耳边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思绪,谢云流略一沉默,才道,“随便走走吧!”他对此处又不了解,多看看许能找到答案。

两人就着黄昏的光线在岛上转了一圈,果然瞧见不少鹏鸟与毒蛇,想来便是方乾所言的迦楼罗鸟与那伽龙。双方争斗不休,随处可见,两人无意打扰,一路绕行,很快到了海边。

这岛的确不大,但草木葱郁,山石累积,放眼望去一眼竟望不到头。李忘生在谢云流的指点下纵越到海面上,向下望去,果然隐隐瞧见岛下方巨大的身躯轮廓,不由惊叹:“还真是鲸背岛!神奇如斯!”

谢云流早有心理准备,且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远不像他这般惊讶,极目远眺,眉头微蹙:这岛行踪不定,四处漂浮,他二人也不知如何来此,又该如何离开。

总不能指望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游船吧?

而且,这岛上似乎有些过热了,只是绕行一圈,他竟热出一身汗。但看周遭植被,眼下似乎并非盛夏,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看过岛上风景,李忘生又带着谢云流去唯一的淡水湖边:“既然都出来了,师兄要不要洗个澡?你看,这里有人专门引了个小池出来,堵上出入口就可使用。里面铺了卵石还有石椅,很是方便。”

谢云流顺着李忘生所指望去,瞧见那半浸在水中的石椅时眉头微挑:“那位浮丘仙人倒是会享受。”

他正嫌弃身上汗水淋漓,黏腻难耐,先前在山洞里又是烟熏又是糊腌,蹭了一身焦糊味儿,衣衫头发都得洗,也就没拒绝李忘生的提议。左右此地只有他二人,即便幕天席地赤身裸体,也不用担心被旁人瞧见。

见他同意,李忘生便扶着他落在池边,放水后堵上入口,又转头问他:“水有些凉,可需我以内力加热?”

“不必。”谢云流正觉燥热难耐,冷水于他而言刚好适用,褪去衣衫后,便惬意地半躺在冰凉的石椅上。

然而当两人当真赤裸相对之时,谢云流发现事情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他们师兄弟两个小时经常一同洗澡,彼时思无邪,自不觉有何异常。可此刻他半躺在石椅上,瞧着李忘生抬手解衣,脑海中却无法克制的回想起先前山洞之中,对方骑在他身上运功的情形。

还有那薄却柔韧的小腹上隐隐凸显的……

——谢云流,他才十五岁!

咬牙挥去脑海中不合时宜的旖旎回忆,谢云流闭上双眼不肯再看,强迫自己静心凝神,继续思索离开之法。

然而眼睛不看,思绪却不是那么容易拉扯回来的,身体入水时才缓和的燥热感因思绪浮动之故再度浮现,又被冰凉舒适的水汽沁去,一时之间,谢云流颇有几分冰火两重天的难耐感。

好热……

偏在此时,耳边又传来哗哗水声,池水随着另一人的踏入荡漾不已,一下又一下撩拨着敏感的胸前肌肤,仿佛谁的手掌正轻柔的抚摸胸口——

忽然眼前光源一暗,谢云流霍地睁开眼,就见李忘生竟蹚水走到他面前,伸手过来似要碰触他胸口,顿时又惊又怒:“做什么?!”

说话间那手指已经按在他胸口上,谢云流本能伸手想要扣住他脉门,手脚无力之下,却是软软的搭在腕上,毫无阻拦的功效。他抬眼看去,就见李忘生眉眼微垂盯着他的胸口,神色沉凝,面上稚气退却,隐隐竟有了几分宫中相见时的模样:

“昨夜忘生就想问,师兄身上这些伤都是从何而来?”

洞中看不分明,但他昨夜为谢云流擦洗换衣的时候,清楚摸到许多凹凸不平之处,还有些方才结痂。此刻就着天光去看,那条条片片的青紫伤痕远比触摸时更怵目惊心,还有几处见血的伤痕,更是隐隐泛着不详的暗紫,分明沁了毒。

经他提醒,谢云流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也是诧异不已:

这是哪里来的伤?

他先前只当自己浑身不适都是宫中一役留下的,并未多想。后来更将注意力放在内伤之上,无暇关注外伤。

可现在目之所及,那些伤处分明与他记忆中全不相干,倒像是被抽打、噬咬出的伤痕。且那伤痕看来颇为新鲜,应是才被咬出不久,只是其中沁毒,麻痹了周遭感官,才被他忽略过去。

最重要的是,除了这些新伤外,他身上曾经的陈旧伤疤尽数消失不见,裸露在外的肌肤柔韧有力,光洁如初。

着实古怪。

见他不答,李忘生心中焦急,察觉搭在腕上的力道稍松,干脆转手拉住他手腕,神色恳切:“师兄,你先前不肯告诉我如今情状,我不迫你开口;不肯说你为何受伤,忘生也可以不追问。但中毒不比受伤,此地又无医无药,若不知缘由,毒入肺腑该如何是好?”

他言辞恳切,字字在理,谢云流却只觉心烦气躁:他又如何知晓自己这伤从何而来?他甚至只知道如今非记忆中的年岁,壬寅年,距离宫中一役十多年的距离,期间发生过什么,他又从何而知?

唯一知道的人还跟他一样失忆了!

先前分明还言之凿凿说了怪话,还说定要将他治好——就是这么治的?失忆了来气他?!

思及此,谢云流忍不住狠狠瞪了李忘生一眼,对上那满眼担忧后又不自觉软化几分。气恼于自己的心软,他不由哼了一声,咬牙开口道:“松手。”

“师兄!”

“我看看你的脉象。”

“……哦。”李忘生这才松手,将他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任由探看。

谢云流细细听了他的脉象,又将辛苦修炼的内力分出一缕送入对方体内,察觉二人内力自然相融、毫无排斥后指尖一顿,才继续查看,片刻后皱眉收手,神色凝重:

那古怪真气,李忘生体内竟然也有,只是被压制服帖,不若他体内的这般活跃。

莫非这就是他失忆的源头?

“这毒我也不知从何而来,但既然聚而不散,应能逼出。”

收回手后,谢云流才就着先前的话题道,“看伤口形貌,应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留下的,你试试运气于指,将毒血顺着伤口逼出,或可解毒。”

纯阳内力中正平和,是最正统的道家内力,本就对毒素有压制之效。伤口左近毒素凝而不散,想来也与谢云流自身内力压制有关。只是他内息亏空,将毒素压制在原处已是不易,想要自己运功逼毒是万万不能了,只能靠李忘生。

“好,我试试!”李忘生精神一振,将谢云流扶坐起来,并指按在他一处结痂的伤口旁,温声道,“师兄且忍忍。”言罢内力透体而入。

内力顺着经脉打入后,很快将周遭暗紫色淤血逼至一处。他用力一震,原本结痂的伤口痂皮脱落,一股污血激射而出,还未融于水面,就被李忘生飞快以气劲掠向旁侧地面,“嘶嘶”腐蚀了周遭枯草。

剧毒之相。

李忘生瞳孔剧震,霍地转头看向谢云流:“师兄!”

“无妨,继续。”

谢云流也有些惊讶,他先前运功时虽隐约察觉体内那异种真气带毒,却没想到毒性竟如此强烈。诡异的是,他却并未有明显的不适之感,除却越来越热外,毒性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毒素逼出后,伤处沁出的血色恢复红润,显然此法有效。是以他淡定的很,抬眼看向李忘生,却见他眼眶泛红,呼吸急促,手忙脚乱去按渗出鲜红血迹的伤口,无奈道:“点穴止血。”

李忘生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点着周遭经络止血,而后左顾右盼想要寻个东西将伤处包扎起来。然而此地唯独他二人,能用来包扎伤口的也只有他二人的衣物。思量片刻,李忘生咬了咬牙,将自己的里衣摄来,撕成布条将那处伤势包起,这才松了口气。

有了一处经验,李忘生再处理其他几处时便冷静许多,依样画葫芦去处理剩下几处暗紫伤痕,待都处理干净,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向谢云流,见他面色丝毫不变,仿佛被撕开伤口往复折腾的不是他一般,忍不住问道:

“师兄,你不疼吗?”

“……小伤而已。”

谢云流从方才起就一直盯着李忘生的动作,见他专心致志运气逼毒,眼中关切之色没有丝毫作假,这几日的手忙脚乱也非刻意装出,分明便是记忆中的的少年模样。

这确实是他的师弟,那个年幼的、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师弟。

再无法自欺欺人。

谢云流心乱不已,根本顾不得那点不痛不痒的小伤,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先前种种,双眸泛红:

师弟失忆是真,十年之后瞧来也是真,所以——他与李忘生结为道侣,自然也是真。

——那我此刻算什么呢?

谢云流扪心自问,他这个守着一腔郁气、满心愤恨的十年前来客,既做不成小忘生的道侣,也做不回李掌门的师兄,仿佛误入此处的时空孤客,孑然一身,进退不得,何其难堪?

正自心乱,李忘生的询问倒将他从混乱思绪中剥离出来,他抬眼细细看着眼前青年,见他将手中布条一层层缠在自己身上,专注又认真,忽然道:“里衣撕了,你穿什么?”

李忘生正专心包扎,闻言想也不想道:“只穿外衫凑合一下吧,左右此地只有师兄和我,师兄又不是外人。”

这话说的太过理所当然,却将谢云流先前思虑的那些尽数打散——谢云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与豁然开朗:

是了,师弟从未将他当做旁人,他又何曾将师弟当做外人?

那可是李忘生啊!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独属于他的师弟。

“师兄笑什么?”李忘生系好结后,顺手拍了拍,听到那声笑不解去看,就见眼前人眉眼微弯,向着他露出个熟悉的温柔笑容:

“说好的洗澡,你将我包成这样,如何清洗?”

“啊!”李忘生恍然,懊恼道,“我一急忘记了!”

他看了看谢云流被捆的左一条右一条的肩臂胸口,绑成这样,澡显然是搓不成了,好在逼毒之前泡了片刻,勉强也算洗过,只剩头发需要清理,想了想,道:“我替师兄洗头吧。”

“可。”谢云流并未拒绝,轻舒口气,双眼微阖,“天快黑了,你动作快些。”

说是清洗,此地没有皂角胰子等物,也只能用水打湿搓洗一二。好在两人如今勉强算得上半仙之体,倒也无甚油脂污物,濯去沾染的味道也就够了。李忘生将池中水放去大半,扶着谢云流在石椅上躺好,就着剩下的清水替他润发清洗,手指在发间头皮穿插往复,轻轻揉搓,做的很是认真仔细。

说起来这伺候人的活计李忘生过去还真没怎么干过,小的时候自有家中仆役打理,上山求道无法自理时又多是师父师兄照拂,唯一被他照顾过的只有风儿和博玉这等更小的娃娃,还多是给师兄打下手。这会儿替谢云流清洗时,全凭着一腔关切之心,手法生疏却细致,堪称温软体贴。

谢云流很是受用。

洗过头发,李忘生又顺手用残余的里衣碎片充当布巾,将谢云流身上水渍拭去。谢云流倒是坦然任他摆弄,垂眸望去,见他忙的面色通红,额现薄汗,却没有丝毫不耐,始终专注认真,心头微软,忍不住抬手在他额头轻轻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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