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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式微(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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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归玩笑,程俭当然不打算真的拜素商为师,那也太折他的寿了。

不过在文章一途上,他不得不诚心地承认,无论视野还是见解,素商都b他棋高一着。偶一提点一二,程俭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正经的说客事业姑且是被搁置了。幸亏素商的耐x上佳,茅庐光顾了几次,老头子整日只知道跟人家打太极,倒像是让程俭平白得了个高明的私塾先生似的。

哦,论代价也是有的。甘罗的胃口大如虎,现下不止张羡钓,她的一餐一饭也归程俭包圆了。

山中的日子如流水逐落花,一朵朵不知所踪。素商同他待在书房里研究文章,甚或得空时随他去附近溪水边散步,反而b她和张羡钓坐在一起空空论道的时候,多多了。

“你真的是个道姑吗?”

程俭看烦了书,侧目瞅见少nv研墨的身姿,半带好奇地问出了口。

素商抬头睨了他一眼,眼尾凝着风烟俱净的水se:“我哪里不像道姑呢?”

程俭用手指示意自己的耳垂:“近日我读到一篇道教的《法服戒文》,规定入道nv冠,皆不得用珰玦环坠。但直至不久之前,你都还在佩戴耳饰吧。”

素商闻言放下了笔,由正坐向后一倚,手臂闲闲靠在凭几上。“程郎猜得对也不对。学道,确是从我极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正式投入法门,大约在半年之前。”

“为什么?”程俭直接地问。

和素商相处了几日,他逐渐0清了对方一些x子。她本人,虽是个和光同尘的高手,却很欣赏程俭单刀直入的风格。对于可以解答的问题,她坦然而不回避;对于她不能回答的问题,则会不动声se地打发过去,让人一点儿也生不出气来。

“为了避祸。”素商简洁地回答,“我被退了一桩婚事,激怒了我的家人。他们令我出家,既是为了平息人言,亦有叫我好好反省的意思。”

都说人与人往来,切忌交浅言深。素商反其道而行之,一般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她轻易抖落了出来,彷佛并没有放在心上。

本朝民风开放,男nv交往、谈婚论嫁,虽不设太多禁制,闹到了订婚后又退婚的,却也少见。程俭的好奇点到为止,心知再问下去,恐怕会有些冒犯,g脆选择闭口不言。没承想,素商自己主动接过了这个话题。

“程郎不问我为什么被退婚吗?”

“这是素商姑娘的私事。”

“不完全是。”素商的目光温温凉凉扫过:“昔日我在上京中时,声名算不得清白。我好音律、好文章、好与青年才俊交游,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流言蜚语。想必是因为这个,对方才会心生顾虑吧。”

难怪她会被天子任命为选贤的使者…难怪张羡钓会说,世间文章,入了她的眼,就约等于入了天下之眼了。

素商无谓地说:“对此,我没有太多怨言。出家为道,在行动上要自由很多。不然,我也无法同程郎在此相遇了。”

程俭新濯白璧般的脖颈上,隐约有些泛红。不知是不是他多想,素商似乎把“青年才俊”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楚。她这个nv郎,明明只当作就事论事,怎么总能把他弄得浑身不自在呢?

他掩嘴咳嗽了一声:“不过是因为流言就退婚,可见对方原本不诚心。心x不坚,自然会随时移而变节。如此婚约,退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素商黑澄澄的瞳仁,在日光下转了一转:“程郎是在宽慰我么?”

“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程俭侃侃地说:“我接手过的婚约案、和离案,并不在少数。男娶nv嫁,男子天然就有身份和地位上的优势,而对nv子一方,世人往往多有苛求、以至于常常到了言过其实的地步。就算果然言副其实,nv子在出嫁前,有喜欢和人交接往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许男子在成婚前美妾成群的,难道还不许nv子随心追慕吗?”

素商仔细地端详着他,末了,她远山般的眉目舒展开来:“若人人都能作程郎这般想,那么世间不平事,或许会少一些。”

二人这厢方说完话,窗外忽而传来一串叮当脆响声。程俭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对素商叹道:“你看,世间不平之事,说来不就来了。”

云母材质的风铃,以红线系于一截绿竹上,乃是程俭出道时亲手所制。一旦被人摇响,便意味着有委托找上门。

庭院屋檐下,一位老妪正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脊背深深地塌下去,宛如再也不堪重负。程俭迈出门打眼望见,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住她:“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

她猛然揪住程俭的衣襟,浑浊的眼珠里,一行热泪直直从满面g0u壑间滚落:“救救…救我nv儿。”

甘罗平时不顶事儿,这会儿倒机灵地把杌子搬过来了。她数着节奏轻轻拍打老人的手背,如此过了许久,才让她从泣涕中平复下来。

老妪乌青着嘴唇,手指微微战栗,在怀中0了又0,掏出一张折叠得极仔细的判书来。程俭仓促间瞥过,疏朗的面容生出几分凝重之se——公文上专用的花押,属于现今的益州太守彭霁。

大魏朝的弊讼之案,一般按照有司级别分层管辖。地方上的民间纠纷,按理应由县一级的官衙受审。除非事涉宗室子弟或中高级品佚的官僚,才可以越过县廷,直接状告到州府处。

看来,此案恐怕十分棘手啊。

不知何时,素商已然踱到了程俭身侧。她的裙裳下摆轻盈地从旁旋过,如同春日的茸羽一般,在和风中柔舞。

她似是无心、又似是关切地问:“程郎,你待如何呢?”

程俭“啪”的一声,将签有太守花押的判书合拢:“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得接下这桩案子了。”

邢家有nv名芳菲,正值双十年华,与寡母一人相依为命。母nv二人,倚仗酿酒与耕种一点祖业的薄田为生,日子过得朴实而太平。

那日,邢芳菲挑着一担子新酒,去芙蓉城中找熟识的酒舍贾钱。偏偏遇上醉醺醺来买酒的采锦使洪时英,二人一时不防,迎面撞了个满怀。

芳菲心善,主动提出帮他清洗沾染上的酒渍。那洪时英se迷心窍,见芳菲生得袅娜,霎时起了歹念。他借买酒之故连日上门纠缠,举动间轻狂狎昵不说,进而迫得芳菲不得不在多家酒舍间辗转,以至后来店家怕洪时英生事,竟无人再敢花钱收她的酒。

芳菲害怕洪时英威势,走投无路之下,为了护住唯一的亲人,被强b着签下了婚书。

正在山穷水尽时,恰有邻里认识在县衙中当书吏的,指点邢母说:按大魏朝律令,为防地方官在辖区内发生利益纠葛,影响公平主政,不得娶治下nv子。她可以凭此为据,到益州太守处状告洪时英违法,取缔这桩婚约。

邢母本以为事情总算出现了一线转机,不曾想,状子递上去后没几日便被驳回。太守彭霁判决婚约有效,理由在于:洪时英出具了户籍文书,表示因芳菲的祖父曾经做过推官、父亲又曾做过典史,她本人应属“衣冠户”之后。

按《魏户令》,三服内门阀相当情愿者,婚约并不在上述禁限。

婚书红底黑字攥在洪时英手里,确乎是芳菲本人签下的,而她眼下又被严加看管起来。届时二人成婚,将生米煮成熟饭,上哪里去掰扯这个“不情愿”?

邢母说着说着,差点儿又要落泪,连忙抬起手,扯过袖子遮挡住脸庞。

程俭一面听她道来事情的首末,一面慢慢以小刀削皮。他把梨r0u切开成几办,拿木碗装了,放到老妪旁边的桌子上:“婆婆,你一口气讲了许多话,先润润嗓子吧。”

少年郎君的嗓音疏疏落落的,如谷雨新落般清爽,使人听了以后,凭空生出几分心安。

他凝眸思忖了片刻:“要我说,关键不在于证明‘情愿’。倘若彭霁有心受理这桩弊讼,直管把邢姑娘传唤到州衙里,当面问清本人的意愿就可以了。他却没有这么做——”

甘罗不禁忿忿骂开了:“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我朝断狱,一向依从‘官有正法,人从私契’之原则。想必那彭霁和洪时英,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以婚书为保证,才敢如此妄为吧。”素商沉静地说。

程俭点头称是:“末了再把‘拖’字诀一使,将邢姑娘抬进了那深院,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

说到这里,程俭瞥了瞥素商,不免要多提一句,点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其实推官也好,典史也罢,说到底都是些不入流的使职,算不得是真正的‘衣冠户’。只怪当初颁行《魏户令》时,为了保护世家大族的后嗣,故意将‘门阀相当’的范畴表述得松散,这才让洪时英钻进了这个空子。”

少nv瞬目而坐,心平气和地赞成道:“你说得不错,《魏户令》确是过时了。”

若说程俭的底气来源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那么素商的处变不惊,则是来源于她对人心和世情的冷峻旁观。他们一唱一和之间,g连出成算。虽无一句软话,更胜过许多宽慰之词。

邢母殷切地问:“两位可是想出什么好法子了?”

程俭知晓素商认同自己的理念,不觉心上松快,连思路都跟着清晰了起来:“首先要使彭霁不得不受理诉案。他这个人,在太守任上三四年,无大功亦无大过,堪称滴水不漏。”

一只木碗推到素商面前,里面同样盛了削好的梨子。程俭却像无知无觉似的,只顾着分析案情,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无心的举动。

“因而,擒贼要先擒洪时英。他担任的采锦使一职,是个油水重的肥差。他必定和彭霁达成了什么协议、或是许了他什么好处,才能得到包庇。我看他个x狂狷,加之初来乍到,更容易露出马脚,不妨先从他这里着手调查。”

甘罗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急急忙忙问道:“婆婆,您说邢姐姐被洪时英的手下看管起来了,那他们还放你去看人吗?”

听那声气,大有如果不让,就要立马把洪时英套个麻袋暴打一顿似的。

“允许的,允许的。”邢母忙不迭点头:“除了今日,每天早上我都会到门房去打听一次消息。隔三差五的,那些大人们会放我进去看一眼nv儿。”

素商叹息说:“这是打算让母nv互为其质啊。婆婆,您下次见到nv儿时,请告诫她务必要坚强。切莫因为逞一时意气而走极端,那不值得。”

程俭的耳朵动了动,不免侧过头去,颇为意外地扫了一眼少nv。因为实在太感x了,平日里,她可不像是能说得出来这些。

“我自是这么劝她的。”邢母满是红血丝的眼眶里,盈盈有水光。那盘削好的梨子,也一直就那么放着,一口都没有动过。

“我得到芙蓉城跑一趟。”程俭雷厉风行,当即打定了主意:“素商你呢,你跟不跟来?”

“难得程郎相邀,岂有不赴会之理。”素商从容地起身,似乎早就预备他有此一问。她决计暂时不理被他偷偷省略了敬词的称呼:“毕竟,这是我们当初共同立下的约定。”

蜀地好b葳蕤绿叶,芙蓉城正是绿叶上活泼泼盛开的红花,明快而yan丽,处处洋溢着市井生活特有的喜气。

当垆的商家早扯出招旗,忙前忙后打点铺面。杂se的旗帜迎风猎猎飞扬,一时之间隐天蔽日。招旗下飞出一只小小蝴蝶,定睛细看,不是甘罗又是谁?

“小姐,给我买那个。”她指着卖叶儿粑的小摊,脸蛋兴奋得红彤彤的,像一颗新鲜的金桃。

素商无奈道:“不是月头才给过你零花吗?”

“小姐给我买的,要b我自己买的好吃。”甘罗笑嘻嘻地卖乖。不知怎的,竟被旁边站着的程俭看出了几分狗腿的意味。

谁叫素商受用呢?她解开腰间的葫芦形荷包,数出几枚通宝来。甘罗欢呼一声,手捧她家小姐慷慨的打赏,如同手捧传说中鲛人王国的夜明珠,乐呵呵地排队去了。

“你也太惯着她了。”程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没好气个什么劲儿。

素商平和地说:“我喜欢看她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像连带着,把我的那份一起高兴了似的。”

摇曳的白纱下,她的表情如雾气般捉0不定。被她这般不经意间提及,程俭才模糊地察觉过来:她的笑容果然是很淡很少的。

春风吹不皱她的心湖,任它花团锦簇、莺语燕歌,素商依旧端坐于她的一叶小舟上独钓。

程俭一度以为她只是纯粹的淡漠,是那种久居高处,所以不食人间烟火的非人气。原来,她也有着想要让人替她多笑一笑的时候。

他骤然地说:“我准备单独去几个地方。你和甘罗,能找到去邸店的路吗?”

话一说出口,程俭便自觉这问题实在问得傻气——面前这人可是素商啊。

饶是如此,对她放心不下的念头,即使仅仅是浮光掠影般地闪现,也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好在素商并未因他的失误而多心。她欠了欠身,说:“请程郎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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